等温温吞吞徐泽真遭遇叽叽喳喳的步翩翩，反应过来自己掉进了坑时，步翩翩已经拐得徐国瑛邀请她留下吃午饭了。

徐泽真是真的拿这种粘人的自来熟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就连想要上楼换个睡衣，要不是徐国瑛在场，步翩翩都想直接跟上楼参观一下她的房间。

换衣服的空档，步翩翩已经把一楼给转悠了个遍，还兴冲冲地跟着徐国瑛去衣帽间里参观。等徐泽真换好衣服下楼，她俩正亲昵地肩并肩坐在床沿上翻看相册。步翩翩还指着一张早年的合影说道：“这是阿真哥小时候吗？”

照片上是真正的徐泽真和徐国良、徐国瑛的合照，当时的徐泽真也就五六岁光景，被徐国良抱在怀里，下巴高高扬着，眼神带着浓郁的傲气斜睨着镜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看起来是刚闹过脾气。

徐泽真看过这张照片，可每次看到都觉得自惭形秽——尽管那张脸和自己一般无二五官无一不同，可哥哥脸上那恃宠而骄的傲气和自信，是生活在暗处的自己永远都不会拥有的表情；而父亲也从未曾那样抱着自己，更不会露出那样发自真心的笑容……

她这一愣怔的功夫，步翩翩已经发现了她站在门口，脸上瞬间就扬起明媚的笑容：“哎呀阿真哥你怎么这样？姑姐姐都还在呢，你就看我看呆了吗？”

“啊？”这般毫无矫揉做作的自恋，让徐泽真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哑口无言半晌才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一把拿过相册递给姑姑，这才说道，“老照片，没什么可看的。”

徐国瑛听出了她这话里的落寞，心知这丫头是因为相册里没有一张是她的照片又钻牛角尖了，这才赶紧把相册收起来，笑着对步翩翩说道：“让你看到他小时候的照片，泽真不好意思了呢！走吧，咱们去看看丽姐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着就亲昵地拉着步翩翩站了起来。

步翩翩点点头，高高兴兴地任她拉着手说道：“姑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茶楼玩儿呀？”

徐国瑛笑得一脸慈祥：“随时啊！初八之后就开门营业了，到时候你来，我给你煮些养气补血清润的药茶，对女孩子很有益处的！”

步翩翩也应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到时候一定去！我的剧场营业到过完十五了，到时候请姑姐姐去看蔡葵的电影首映，可不许不来哟！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想见哪个演员，就坐在哪个旁边！”

“呀！这么好的待遇？那我到时候可得好好打扮打扮，我最喜欢蔡奎了，那眉眼好看的呀，迷死人了！”

“哎哟那姑姐姐我让他随后专门给你签名，他可是我签回来的第一个演员，熟得很！”

……

说来也怪，徐国瑛一向肆意张扬，很少见她跟什么人这么投缘，俩人聊得欢声笑语热火朝天，徐泽真默默跟在后面，完全插不进话。

丽姐手脚麻利，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徐国瑛还要去酒柜挑一瓶红酒，看起来兴致颇高。

步翩翩一见徐国瑛走远，立马问徐泽真：“阿真哥，我能坐到你旁边吗？”

徐泽真瞬间哑然，她本来还想着这长条形的餐桌真讨厌，徐国瑛坐了主桌，她跟步翩翩就只能一边一个面对面，让她尴尬地连头都不敢抬。这下可好，这位大大咧咧百无禁忌的步大小姐还想着坐在她旁边，那岂不是要她的小命？

步翩翩见她不说话倒是也没再问，直接就起身往对面走了过来。

徐泽真：“……”

好在徐国瑛很快就拿着红酒回来了：“哟！你怎么坐那儿去了？你是客人，怎么能把你挤到那边去呀？”

步翩翩俏皮地歪头笑了笑：“我要跟阿真哥学习，当然得离他近一点呀！我爹总说我饭桌上没规矩，我哥那家伙跟土匪似的比我还要没规矩，看阿真哥斯斯文文的，肯定很懂这些礼仪什么的！”

这话一出，徐国瑛和徐泽真俩人都是一脸尴尬。徐国瑛心道，这丫头平时斯文温吞不假，可这丫头吃饭的样子实在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不过分！

果不其然，等到正是开始吃饭，徐泽真似乎是进入了一种无人之境，三两下就把自己的饭碗吃了个底儿朝天，鸡腿、红烧肉、炖排骨之类的硬菜挨着个儿地过，等到发现步翩翩正在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自己，她才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里的空碗小声说道：“看我干嘛？”

步翩翩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眨眨眼，看看眼前的饭碗又看看徐泽真：“够吃吗？我这份你要不要？”

徐泽真看看那碗饭又回头看了看徐国瑛僵硬的脸，赶紧把差点说出口的“可以吗？”咽下了肚子摇摇头：“不用了！我饱了！”

“哎呀，泽真从小就胃口好！”徐国瑛赶紧打圆场，“小时候就能吃，后来念书上的又是警校，你是不知道警校那帮小子啊，吃东西都得靠抢的，吃得稍微慢点儿就吃不饱。这吃相就一直没能改过来，你可别见怪啊！”

其实这话半真半假，警校里总吃不饱是真，可阿针一出生就被父亲丢给了孙婆婆，孙婆婆怕徐国良反悔就直接收拾了家当带着孩子去北平投奔了亲戚，一直长到五六岁实在是年纪大了又一身病照顾不好她，这才带着她回了上海住在乡下，还偷偷跟徐国瑛联系上，这才算是没饿死。

徐国瑛有时候也会觉得庆幸，幸亏那时候孙婆婆来找了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侄女才能活下来。可也许是小时候那饥饿的记忆过于深刻，一直到长大成人，这丫头的吃相都是怎么都改不过来，一天吃好几顿也不见她饱，每次都是明明吃得肠胃都撑得发疼才会停下来。可真正的徐泽真从小就吃饭费劲，总要奶妈追着喂食才能吃一点，长大了以后居然有了一吃荤腥就要吐的毛病，每顿饭都只吃一点点，饭桌礼仪倒是守得很好。

为了装成徐泽真，阿针也只有在姑姑这儿才敢放肆吃饭，回家的时候本就少，她也一直很注意尽量避开跟父亲同桌吃饭，倒是一直没被发现破绽。

见姑姑帮忙解释，徐泽真知道自己或许是太放松警惕险些露出马脚，脸色瞬间凝重了起来，甚至故意拧了一把腿上的伤口，脸上瞬间显出了痛苦的冷汗，吓得刚准备调笑她真能吃的步翩翩立马发现了不对劲，赶紧凑上来关切地问道：“阿真哥你没事儿吧？我看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徐泽真摇摇头：“没事，我就是之前的枪伤没好，烧一直退不了……”

步翩翩一下子就担心了起来，赶紧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又去摸她的，果然是热了不少。“那咱们赶紧去医院！还是说把医生叫过来？这发烧可大可小的……”

见她慌了神，徐泽真瞬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赶紧说道：“不用不用，我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步翩翩的一双大眼睛瞬间就雾蒙蒙的，眉头紧皱着委屈巴巴地说道：“都怪我，光顾着自己了，都没想到你身体还不舒服呢！那你赶紧去睡觉吧，不用特意陪我的！”

这话正合了徐泽真的意：“那……教洋文的事……”

步翩翩一脸愁容，想了想还是一咬牙说道：“算了！等你好些了再说，要是因为我让你难受，那我心里可是要过意不去了！”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欠了欠身：“姑姐姐，阿真哥，真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今天来得冒昧了，让你们讨厌我了！”

她这么一本正经，倒是弄得徐泽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国瑛叹了口气才说道：“翩翩，你不用自责，我们也没有讨厌你！”

步翩翩眼泪汪汪地看向徐泽真：“那你呢？你讨厌我吗？昨天董孝麟还跟我说，你肯定很讨厌我！”

“他胡说的，我不讨厌你！”徐泽真赶紧说道，这步翩翩看起来虽然骄纵了些，但心思单纯一切都放在明面上，实在是让她不忍心去伤害……

她想了想，抬起眸子正视着步翩翩湿漉漉的眼睛说道：“这样吧，等我过几天好些了就教你洋文，好吗？”

“真的吗？我就知道董孝麟那家伙靠不住！”步翩翩果然瞬间高兴了起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拉着徐泽真就把她往楼梯口拽，“你赶紧上楼休息，不用陪我了，你上去歇着，我、我就先走了！”说罢给徐国瑛鞠了个躬，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就哒哒哒地跑出了门口。

徐国瑛赶紧站起来送她出去，看着那坐在车里还一个劲朝自己挥手的姑娘，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关门回来冲还站在楼梯口的徐泽真说道：“哎……看着一身心眼儿，其实是个挺单纯的傻姑娘，她这哪是要让你当老师啊？摆明是看上你了吧？她说的那个董孝麟，不就是报纸上那个探长吗？你跟他很熟？”

徐泽真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步翩翩这女孩简直就是她的相反面，阳光、开朗、自信……一切美好的词去形容这样的女孩子都不过分，而她那个哥哥简直就是大太阳，热烈、强势，让自卑的自己自惭形秽……

自己普通、平凡，木讷、孤僻，除了眼力好记性好，其他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要自己……要不是现在顶着哥哥的身份，除了姑姑和已经死去的孙婆婆，谁又会在乎她呢？

“你真的很厉害，就是没啥心眼儿，也有点儿缺乏自信……”

“你绝对不是什么没本事的废物！”

……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瞬间想起了这几句话，那个叫董孝麟的家伙，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么诚恳，诚恳到让她有一瞬间都有些相信自己的存在对于别人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可那个人自己，却只会在收到挫折之后摔东西发泄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头一紧似乎想通了什么，表情严肃地就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穿起，在姑姑的疑问中直接出了门，拦了个黄包车就坐了上去。

“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跟徐国瑛说完，她扭头就对车夫说道，“去中央巡捕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