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 看起来,是有故事的男同学

(一)

山里的晨光来得早,林子里的鸟一叫,一天便开始了。

镰刀、水壶、背包,护林员的三件法宝。出发前全队都会将这些打点妥当,而后一字排开,等着李姐起锅挨个发干粮。

秦煜看了看时间,环顾四周,离出发只有十分钟了,没见程央。

房门紧闭,想必还没起床。

“哥,一会儿你帮我领上,我去叫一下程央姐。”

毛猴往队伍外走,秦煜一把从身后拽住了他:“她不是孩子,用不着你奶,来了就走,不来更好。

话音刚落,厨房门“咣当”一声开了。

“来,大家的干粮。”

说话的人正是程央。此时她正握着一双大竹筷熟练地帮着李姐给大家分装晾至微凉的馒头,一个食袋两个,没乱塞,特意并列着夹放成不易被挤压的形状。

“你的。”队员们一个个领,轮到秦煜时,她笑着将写着“秦”字的那只食袋递给他,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却像没听到一样。

秦煜接过食袋塞进包里,微眯着眼睛,打量她。

高高扎起的马尾,略微补了补眉毛却没有化妆,一身修身合体的军绿色工装服,腰上依次系着伸缩的登山杖、挂绳和工具刀,裤腿跟自己一样紧紧地束在了厚实的皮靴里,一水儿装扮下来,比护林队的还像护林队。

“程央姐,你这身太赞了!”

毛猴还在长身体,当时队里制工装的时候为了方便特意给他放大了一个码,他年轻,算不上讲究也终究在乎衣服肥大不好看,如今见了程央的,两只眼睛都放光了。

“喜欢?下次买一身送你。”

她说这话是真心的,毛猴却只能在旁边打哈哈。

秦煜朝着她衣服上的LOGO扫了一眼,好家伙,两三年工资泡了汤。

“走了!”秦煜喊了一声,跨开步子朝山里走去。

沉堰林场包含12万亩次生林,按照队伍驻地不同划分为三个辖区,张队所带的队伍平均年纪最轻,辖区最广,因此巡视的距离也最长。

程央走在队伍最末,脚下是宽度不足二十厘米的小径,高一脚低一脚,歪七扭八,碎石乱麻。

程央知道自己只是来“蹭”行程的,因此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等他们主动停下来查看四周植被水土情况的时候,她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闭上眼睛去伸手摸一摸那些花叶与枝条。

小飞蓬、红蓼……

毛猴不明白,一个画画的人为什么不更多依靠自己的眼睛,红花绿叶,蓝天白云,都在视觉上。

毛猴想问她,又怕打扰她。于是他将这话跟秦煜讲,秦煜却回答:“那边一高一低两个防火标牌都被新长出来的藤条挡住了,你挑一个吧。”

森林火灾与病虫害最当紧,因此这样的防火标牌还有许多块,及时清理标牌周边的枯枝杂草,是为了让标语更加醒目,同时减少火灾隐患,只是这一块挂得高,在树腰子上。

毛猴摆了摆手,取下帽子别在腰上,猫着腰穿过一丛金樱子刺棘,麻利地抱着树干往上爬,他身子轻,适合爬树。

“你当心!”

程央好意提醒毛猴,他却灵巧地钩着一根树枝扭头冲程央招手:“没事的,我是猴子嘛。”

“咔嚓”一声,一不留神,一根枝丫折断了,毛猴脚下一滑,没摔着,只往下掉了一截。没有任何停留,他又嗖嗖地爬了上去,这一次,没再说话。

程央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呼了口气:“有惊无险。”

秦煜将低处的枯枝扫尽,瞪了她一眼,是责怪。

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嘴唇中间,有抱歉,但看着秦煜时却有几分顶撞的意味。

清理好后,毛猴一下从树腰上跳下来,他捡起先前踩断的那段树枝摸了摸,叶片间已经有了挂果的痕迹,一共三个,有些可惜。

“可以给我吗?”程央问他,嘴角里飞进了几缕头发。

“这有什么用?”

“做成标本,很漂亮的。”

毛猴笑了笑,便兴高采烈地拎着枝条朝她走去。

他递树枝给她,她拿上,正要插在背包侧口袋时看到了他手上密密麻麻的伤。

“疼吗?”

他弯曲着拇指在手心里擦了擦,最大的那道已经结痂了,是半个月前划伤的。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笑模样,没有做作,是习以为常。

程央想起了包里还有一副户外手套,听忽悠买的,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根本用不上。

她拿给他,他却显得有些慌张:“程央姐,不用,我们有发手套的,只是今天……”

“姐都叫了,不是真心的?”她笑了笑,见他另一只手还拿着镰刀不方便,便亲自替他戴上。

“你真好。”毛猴说这话时鼻子抽了一下,扭头却高兴地举起手来跟秦煜说,“哥,好看吗?”

秦煜点了点头,张嘴说:“好看。”

毛猴戴着新手套兴致勃勃地往前走,秦煜看了程央一眼,皱了皱眉头。

“有事?”程央问。

“哥!我看到灰房子了!”

顺着毛猴喊话的方向看去时,他的身影已经只剩下了指甲盖大小,秦煜想了想,摇了一下头。

走了数个小时才到天门卡点,跟护林队驻地就地取材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这儿的房子也只是几间灰扑扑的土砖房。毛猴与秦煜在门里头跟工作人员交接,程央一个人蹲在一棵杂树下挽起裤腿揉着自己的小腿,路走多了,有些酸痛。

“那女孩子是谁?”

程央脸盘子小,不像本地人,工作人员看见了便问一嘴。

“程央,画画的,”秦煜正低头做登记,水性笔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时发现毛猴也在朝门外看,便补充说,“过两天就走了。”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没再多打听什么,倒是毛猴听了这话后瘪了一下嘴。

秦煜放下笔,揉了一下毛猴的头。

两人交接完出来,程央便很自觉地站起来。

一个裤脚没放下,露出了腿上那条长长的豁口,秦煜眼睛朝那儿瞟了一眼,她赶紧跺了跺脚,没说话。

“后面的路不好走,原地休息三十分钟,顺便把午餐解决了。”秦煜移开视线,从包里取出食袋,往卡前点的一小块草坪走去。

天高林阔,席地而坐。

程央也从包里拿出水来就馒头,一口接一口。

毛猴吃东西快,吃完了便盯着她看,目不转睛的那种。

“怎么了?”程央往脸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

“姐,你皮肤真白。”

程央刚准备乐,毛猴便接着说道:“跟馒头似的。”

秦煜在旁边噎住了,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程央一脸难以置信地将手里肥大白胖的馒头挪到他跟前:“像吗?”

毛猴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程央,极认真地点点头:“一模一样。”

“你说呢?”她又问秦煜。

“一模一样。”秦煜喝了口水重复了毛猴的话,嘴里带着一点点笑,坏得很。

程央明白这确实是夸奖的意思,只是……她对着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语重心长地告诉毛猴:“遇到喜欢的姑娘,这话,可别再说了。”

毛猴咧开嘴笑:“别说姑娘,老老小小算上,我们在驻地也只能见到三个女的。你一个,李姐一个,还有时医生一个。”

“时医生?”

“嗯,就是时哥的女儿,她在镇上当医生,我们有什么不舒服都是她给看的,可好了。”

“哦,没见过。”

“没事,下次你有病,也得找她。”

“……”

“……”

见两人都没有接腔,毛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倒真的有几分猴子的神态。

“瞧我这嘴,哈哈,不过你肯定能见着的,她跟秦哥……”

“不早了,收拾一下,出发了。”

毛猴的话眼看就要跳出喉咙口了,她竖起耳朵去听,却被秦煜给挡了回去。

程央勾嘴一笑,这里面,大有故事。

(二)

“后面的路不好走。”

秦煜说这句话时程央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口中的不好,会是这番景象。

刚下了卡点走了不过十分钟的下坡路前面便出现了一片泥泞,再往前看,是一条山涧,平均水深半米以上,水面略宽水流急。而更令程央觉得头皮发麻的是,近水的两边都生着绿油油的白菖蒲和肾蕨,两三处叶片上还蒙着一张张白蒙蒙的东西。

她往前探了探:“那个好像是……”

“是蛇皮,样子比较完整的那些,应该刚褪下。”秦煜没有吓唬她的意思,说的都是实情。

程央赶紧将身子缩回来,她搓了搓手,挪到了队伍最后面。

“我们该不会是要沿着这条山涧走吧?”

密密掩掩的植物几乎爬满了涧边的小径,那种遮蔽感让人不禁联想起一旁的水中正隐藏着某些恐怖的东西,蠕动的,嗜血的,牙尖血凉分辨不出颜色的。

毛猴看出了她害怕,赶紧摇了摇头。

程央刚想松一口气,秦煜便勾起嘴角冲她说:“挽起裤腿脱掉鞋,我们蹚过去。”

没有起风,细长的菖蒲毫无缘由地摇曳。

程央觉得心里发毛,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一回头,身后的两个人都已将鞋带打结挂在了脖子上。

她立马意识到秦煜的话仅仅是一种通知而非可商量的建议。

“能不能,让我走中间?”

她不像小女孩一般故作骄矜地撒娇讨饶,而是立马接受了安排,弯下身子慢慢脱下了自己的鞋袜。

趾骨纤细,肤色白嫩,落在土色中平添了一种通透感,像月光,洒在窗台上。

“硌脚吗?”她问。

秦煜弯腰从水底摸了一个石头丢给她,移开了在她脚面短暂停留的目光。

山涧湍急,连石子都打磨得又光又滑,程央点了点头,用余光瞟着近处的草丛往水里走。

“拉起裤腿!”秦煜喊,可她已经到了水中央。

鹅卵石生着绿色的毛藓,打滑,她走路时晃了晃。

“程央姐,你抓着我的胳膊吧,不容易摔。”毛猴张开手臂护着她,将左侧的胳膊朝她靠了靠。

“没事,这点水不算大,冲不走我的。”她知道毛猴是好意,笑了笑,用虎口圈了一下他的胳膊,能感觉到力量,但比自己粗壮不了多少。

十九岁,应该更安逸一些的。

“前面更滑脚,不好走。”毛猴坚持不肯收回手,程央无奈,握住了。

三人前前后后地往对面走,水流清澈,可程央的脑子里总惦记着那些蛇皮,蛇是可以入水的,她想着,步子迈得小,总也忍不住往水里瞧。

“平鳍鳅科,我们这儿叫石爬子。”秦煜指着水里两尾橙棕相间的小鱼,那是她脚下唯一的活物。

程央莫名浮上一种窃喜,总算自己的恐惧没有被看破。

“这种鱼多吗?”她顺着他的话问。

“多,繁殖期过了满涧都是。”

“对,到时候我们带你来捞,用帽子就成,捞回去叫李姐拿油炸着吃,再放点辣椒面,简直了。”

毛猴说得入神,一只手拿着帽子近身扇风,程央听了,赶紧用脚趾拨了拨那两个小家伙。

小鱼游开了,三个人也蹚到了岸头。

程央很自然地将手伸给先上岸的秦煜,他没多想,也去拉她。

“不好,要下雨了。”

指尖还没钩上,他就收了手,在空气中虚晃地抓了一把,捏着手指搓了搓。

程央扑了个空,以为他是故意这样。她自己也没有停留,取下腰间的登山杖挥向岸旁,用力一拉,便借力爬到岸上。

她看着秦煜,秦煜也不以为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早就应该这样”。

水声稀拉,光斑从叶片中打下,程央翻了翻袖口,腕间有薄薄的汗。别说是雨,这样的燥热,即便天气预报播报下一秒多云她都不信。

她撇了撇嘴,这个借口,并不算漂亮。

程央“啧”了一声,实在找不到话来形容心中的郁闷。

秦煜边说边张望:“是暴雨,看样子得持续一段时间,我们得找个地方扎营。”

程央不以为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套左脚的袜子,秦煜还在选着地点,她已经换了右脚。

“周二,天气晴。”程央不急不忙地摸出了手机,原本浮在左上角的小太阳依然精神奕奕,她笑了笑,似乎得到了某种支持。

“就那儿吧。”秦煜取下背包,朝着岸旁相对平缓的一个高地走去,他知道他是对的,这就够了。

“程央姐,走吧,再不准备下雨就成落汤鸡了。”毛猴招呼着。

“他又不是龙王。”程央嘀咕了一句。

毛猴笑着挠了挠脑袋,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话去说服她,便只是一个劲地说:“要下雨了,下雨了。”

两个男人都走了,一旁的草丛中传来沙沙的声响,程央赶紧穿上鞋,想叫他们等一等自己,一张嘴,一个雨点砸在了她嘴唇上。

“真是见鬼了!”

这是程央,第一次说脏话。

(三)

刚吃了瘪,眼下还有稀稀拉拉的雨点砸在头上,程央败了兴致,一个人站在了树下看他们扎帐篷。

根据程央来之前的调查,护林员的年龄都在四十岁往上,眼前这两个人的组合倒让这个数据显得有些外行。

“为什么来做护林员?”她问。

没有人回答,可她分明看到那两人的动作都慢了不少。

铺地布、铺内帐、穿骨架、搭外帐、钉营钉……秦煜一动手上的肌肉便会鼓张,那些完美的线条让她想起了一幅名画,关于力量、关于山峦、关于人类最原始的信仰,她不再对原来的问题感兴趣,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算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哥,程央姐是不是渴了?”毛猴蹲在秦煜对面看到了,摇了摇自己的水壶低声说给他听。

秦煜回头,程央粉嫩细长的舌尖还留在唇间,四目相接,他竟然察觉到了她眼里的欲望,比一个女人想要一个男人更贪婪,却也更干净。

“嗯,渴坏了。”秦煜点头。

“那我给她一些水吧。”毛猴又看了看程央。

“不用,干你的活。”

程央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帐篷完全成型后才回过神来。

为了方便携带,林队配备的都是单人的小帐篷,毛猴一个,秦煜一个,而自己……她只得捡了树枝蹲在地上戳起了蚂蚁洞—昨天叫他拉自己一把都得求他,眼下这种情况,他指不定怎么欺负自己呢。

“啧,令人秃头。”

程央正想着,不知道秦煜何时到了身后。

“你跟蚂蚁有仇吗?”

“我……”

“闲着没事就来帮我的忙。”他说完,起身走入了一旁的松树林里。

程央看向毛猴,他正在往两个帐篷上方加盖遮雨布,她想了想,跟着秦煜走了。

秦煜交代她捡一些枯树枝,但路过了一两处都迟迟没有行动。

“有话直说吧。”程央止住了脚步。树林里只剩下了秦煜的脚步声,他一直往前走。

“秦煜。”

她叫他,他没有停。

“秦煜。”

又一声。

他对她的叫声充耳不闻,她气不过,追上去瞄准了他的胳膊。

疾步、伸手、发力,她还没拽住,他却停下了脚步。

他一侧身,她一个踉跄,撞在了他胸前紧实的肌肉上,而他岿然不动。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忍不住控诉。

他没有辩驳,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郁郁葱葱的山头:“那里叫老虎口,是沉堰滑坡泥石流的高发地区。底下有条公路,叫云盘……”

“就算你不欢迎我,也犯不着……”

“毛猴的所有家人,都死在那儿。”

秦煜话音一落,程央安静了下来,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你说什么?”

“毛猴一家四口,除了他之外都死在那儿。”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悲痛,只剩下一种肃穆,泡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像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从身后扼住了喉咙,让人无法喘息。

“救下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他疯了一样用手从泥堆里挖出了家人的尸体。本来可以送他去福利院或者其他远房亲戚家寄养,可他哪儿也不肯去,守着这片山,整整六年了。”

“他……”

“他比一般人更敏感,你给他点好他就能开心很久,但如果你让他习惯了这种好,一旦有一天没有了,无异于一种谋杀。”

雨势渐大,树叶被砸得哗哗作响,秦煜的话止在了一个“杀”字上,剩下的寂静却延长了背后令人心疼的设想。

“年纪轻轻的,无缘无故谁待得下去。”秦煜弯腰,捡起了一根柴火。

程央知道,这次谈话结束了。

“那你呢?为了什么?”她在他房间的日历上看到过标记着“回家”的字样,她想不通,多嘴问了一句。

“你管不着。”他又捡了一根。

程央知道他性子冷,但就冲他背着毛猴提点自己这些事的细心,她认为他是个好人。

她抿了抿嘴,只说:“希望你的理由温暖一些。”

秦煜闻言看了她一眼,她也开始低着头捡柴火,安安静静的,很适合下雨天。

“坏了,秦哥!那边……”

毛猴拿了一根四棱形的小枝从搭帐篷的地方急匆匆地跑过来,还没说缘由,一见秦煜,眼泪先掉了下来。

“这群杂碎!”秦煜将手中的柴火一扔,取下镰刀逐猎一般地寻了过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雨水已至,山风更是呼啸不休。

程央跟着跑过去,泡发的泥渍与腐烂的叶碎粘得她满裤腿都是。

距扎营处不过百来米,一面倾斜的山体上**着两个显眼的土坑,边上站着的是四五个披着尼龙布穿着胶鞋的男人,四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一副终年劳作的老实样。

“怎么了?”程央小声问毛猴。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准备给毛猴擦掉眼泪,看了秦煜一眼又收了回去。

毛猴不说话只往那些人身后指了一下,眼睛要红不红满脸凶相。

程央去瞧,两根大腿粗细的木头倒在地上,一根完整的,一根已经被分割成了几段,从枝叶看与毛猴手中的一样,四棱形小枝,叶片呈椭圆状。

“我们就是来拾点柴火。”站得稍微靠前的那人一脸局促地望着秦煜。

“拾柴用得着掘根吗?编,你编。”

山风拉长了秦煜的声音,一两个字就是一句话。

“毛猴,去看看是什么树。”

“是黄杨。”毛猴还未动,程央便回答了。

秦煜看了程央一眼,情绪不明。

程央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特意走上前,在地上捡了一截木头掂了掂分量:“错不了,黄杨木木质细腻,比一般的木料沉至少一倍,成木可以拿去做高档家具,边角料可以做车珠子、弹弓、手玩把件,树桩还可以做黄杨盆景,这几年也算是大热门。不过,它不易燃。”

秦煜点了点头,贴面走到那人跟前:“不、易、燃。”他重复程央的话,一字一顿,意思再明显不过。

“抬抬手吧,第一次,我们再也不敢了。”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些当地俚语的腔调。

几个人无一例外都低着头,没有进一步的争辩与撒泼,立马承认了盗木的事实。

雨越下越大,程央抬眼看到自己前额的空气刘海逐渐变成一缕一缕的,她用手拨了拨,反而黏在了一处。

“你先回帐篷里去。”她还在与头发较劲,秦煜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冲她说道。

接下来的工作再轻松不过,没收黄杨木,对几人进行批评教育。盗木没有达到一定的额度,只能这样。

秦煜进行劝说沟通的时候几个人的认错态度都还不错,可毛猴一朝那两根黄杨木伸手,为首的那个男人便站不住了。

“同志,我们再也不敢了,真的,还上山偷木头我就是驴蛋。不过这两根,您抬抬手,让我们带走吧。”他黑黢黢的皮肤皱成一团,眼窝很深,眼旁还长着一颗痣,人显得很憔悴。

秦煜连看都没看一眼,冷着脸说:“不行。”

那人似乎因为这话受到了极深的打击,他身子颤了颤,擤了一把鼻涕甩在了地上。

“老乡,干点别的吧,我们会一直在这儿。”秦煜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分明是安慰的话,听起来却像是某种威胁。

“这些树,你们要怎么处理?”另一个人小声问。

秦煜也不瞒他,斩钉截铁地说:“根活的栽,根死的埋。”

那人似乎逮着了一点希望,指了指截成数段的黄杨,怯怯地张了张嘴:“这个……”

秦煜抬头:“埋。”

程央才走开一两步,见几人还没有散场的意思,也站在了原处。

毛猴低着头将木头往身边拖,站在前头的那人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

那人手中有锄头,程央担心他情绪过激对毛猴做什么,赶紧冲上前去。

还没站稳,那人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女儿生了大病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头,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钱了才上山来偷树的,要不是这样,雷劈我我也不干这事儿。我保证再也不会了,埋了也可惜,求求你们让我带回去吧。”

另外几人连连劝道:

“三哥,你先起来说,妮儿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对啊,这两位同志也是明理人……”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去搀扶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毛猴左右为难,拉着木头的手却没有松。

这些年滥采滥挖偷药盗木的抓过很多,可这样的理由,着实戳了一下他的心头。无法再次栽种的树,抓到了也只能做填埋处理,如果真的能够救下一条命……

他犹豫了,只好将目光转向秦煜。

成年男人的膝盖比骨头还硬,这一跪,连程央都跟着揪心。

“毛猴,把木头拖走。”秦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话比山雨冷,敲击在人心头,凉意磅礴。

“其实,那根木头……”

“拖走!”

秦煜仰着头,雨水沿着额头一直滑到脖颈上。

那人缓慢起身,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与进一步的请求,他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渍,站直了身子盯着秦煜看了两秒,然后伸手招呼同行的几个人,一行人沿着一旁的山径摸了回去。

毛猴看着那人的背影呆了很久,秦煜便弯腰顶着雨一个人捡起了土坑旁的木头。

“秦哥,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毛猴问。

“就一根木头。”不等秦煜回答,程央便窜到了他跟前。

秦煜低头,冲程央伸出了两根手指。

“真的要做到这种程度吗?”程央嘴角微微**,她明白这是他的工作,但放在这样的情境中,她还是忍不住质问。

秦煜没再说话,默默地处理了现场后起身往帐篷边走。

三个人躲在遮雨布下,水流从高处往低处灌,程央远远地看到先前走过的山涧已经淹没了两旁的野草,水色昏黄,正如此刻她的心情一样。

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男人,沉闷、严肃,眼中带着一种看不透的冷冽。

毛猴靠在秦煜身边,同样没了声响,他既为那两棵树伤心,又放不下那个仅活在盗木者口中的女孩。

“工作笔记。”秦煜冲毛猴伸手。

毛猴在背包里摸了摸,掏出来一个皮面的暗黄色本子给他。

秦煜接过,从上衣口袋里摸了一支铅笔写着—小高岭,损毁黄杨木两棵,五人,为首的脸上有黑痣,左手有刀伤……

“是他!”毛猴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记录,想起了什么。

秦煜点了点头,写上了日期。

毛猴突然很气愤地握着拳头捶向了地面,一看手上还戴着程央送的手套,又十分爱惜地吹了吹。

程央身子前倾,察觉了事情有古怪。

“差点就被他骗了!”毛猴义愤填膺。

秦煜揉了揉他的头,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样子,笑了。

“算了,找点柴火把衣裳烤干吧。”秦煜说这话时瞄了程央一眼。

毛猴见了,“嘻”的一声点了点头。

(四)

回不去,晚上照旧是凉开水就馒头,毛猴扫出了一片空地在遮雨布下燃了一堆低低矮矮的火,两个巴掌大小,不敢生火苗,稍微燃起一些又拿土掩了掩。

毛猴给程央讲山里的鸟和花朵,也教程央用烧热的石头烫馒头,程央觉得身上渐渐暖了起来,看着那一小团被石头围住的炭火,突然觉得很想画点什么。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摸了摸,笔却不知哪儿去了。

“秦哥有笔。”毛猴也想看她画画。队长说,她几笔就能挣一头大肉牛。

程央朝帐篷边缘看了看,从点火到现在,秦煜一直待在那儿,半明半暗,只有一个背影。

“之前你说被骗了,是怎么回事?”她压低了声音问。

“哦,那个偷树的半年前就被队长抓过,他还在会上说起这件事,有黑痣,有刀伤,是那人没跑了,那人看我和秦哥面生,诓我们呢。刚才下雨我没留意,还好秦哥发现了,不然,啧……”毛猴没再往下说,将手套小心地取了放进口袋里,掰起了馒头。

程央起身挪到了秦煜身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有笔吗?”

秦煜点头,将笔递了过来。

程央接过笔,没走,蹲在一边顺着他的视线往黑漆漆的地方看,什么都没有。

她开口道:“你衣服湿了,去烤烤火吧。”

算是道歉,为了之前的质问。

“不用。”

见她还没走,他回过头,看着她脸上有些难堪,他才继续说:“你回去吧,我的衣服干了,不信你摸。”

“好,我摸。”

秦煜原本只是想打发她走,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好将袖子伸过去。

“嗯,是干了。”她捏了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火光透过程央扑了一个小圆点在他袖子上,猩红的,又掺着一点橙色,她鬼使神差地用一根手指往那儿戳了戳。

他看着她,她舔了一下嘴唇,这个颜色,真漂亮。

“以后什么?”

“以后别只听别人说,容易受骗。”他拍了拍臂膀上本就不存在的灰,站起来,拿着水壶往火堆去了。

秦煜对毛猴说:“衣服干了吗?干了我就灭火了,今晚我跟你挤挤。”

“好。不过,哥,留下火堆吧,不然黑漆漆的程央姐会害怕的。”

“哦。”秦煜点了点头,将水径直浇了上去。

热气腾起,火光随之消失。

“啊!”黑暗中,程央突然大叫了一声。

秦煜打开手电筒朝她照过去,“胆小鬼”三个字还没出口,就看到一条黄黑相间的长蛇往草丛中窜去。

他连忙上前抱起程央跑进了帐篷里,叼着手电筒慢慢褪下她的袜子,血洞清晰,这一口,扎扎实实地咬进了肉里。

“哥,什么蛇?”毛猴担忧地问。

秦煜脸色一沉:“菜花烙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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