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

长姐流着泪摇撼媜儿道:“妹妹,妹妹,你别这样,你别吓唬我!”媜儿回过神来看着她,喉头耸动,终于发出一声呜咽,憋了大半日的眼泪奔涌而出。她哭得毫无顾忌,且痛且急,几次呼吸不畅,那种心头痛楚撕裂心肺,我在旁听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突然,媜儿止住哭,推开长姐道:“是谁这么狠心害他?是谁?”长姐一时语滞,只斜眼看我。她唱白脸,我只有扮作黑脸。因此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虽不十分确定,但大约是三娘。”

“你说,什么?”媜儿突然暴起,紧紧攥着我的衣衫,逼视我的眼:“你胡说!”我任她抓扯,长姐忙劝解。她此刻像只受伤小兽一般陷入疯狂,又岂是轻易能拉开的。长姐在一旁急道:“媜儿,你听我说,真的是……”

“住口!你们都住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媜儿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她一双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眸此刻失了神色,彷如空洞。

她转身推落一桌茶盏,瓷器碎裂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忽又指着我咬牙切齿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见不得我对他好,你见不得我高兴!要不是你赶他出府,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我知道她此刻已是伤心欲狂,下意识的需要找一个人来弥补三娘戳出来的漏洞。我不怪她,一个失去挚爱的女孩,如何能接受那幕后黑手是自己母亲的事实?我恍惚的想,她在潜意识中,也势必认为全家只有我这个可恶的姐姐才是真正的坏人吧?

媜儿胡乱挥舞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灼热的痛感让我清醒:“你疯了吗?”我按住她一双手斥道:“三娘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双成与你亲近,三娘岂能容忍?她若是不杀了他伪装成私奔的样子,又如何让你死心?”

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三娘着一身绯色寝衣站在门口,三千青丝随风扬起,如遗世牡丹般妖艳夺目。

“好,很好!现在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三娘厉声道,父亲与二哥的身影也从门后绕出来,三娘如见了真佛,匍匐倒地抱住父亲的脚踝失声痛哭道:“妾身有什么错,要在晚辈面前遭此大辱?妾身自问抚养婉儿尽心尽力,又为娴儿谋得好夫婿,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家,如今她们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公然在媜儿面前污蔑妾身!老爷,难道妾身不是正室,就该任由他人欺辱吗?妾身没法活了,老爷……”

父亲穿着雪白寝衣,想是歇在三娘房里听见这边动静便一起过来看个究竟。此时见我推搡得媜儿怯弱不胜,三娘且说且哭,加之先前府里死了人,一时间千头万绪脸色闪烁阴晴不定,大踏步上前对着我挥起了手。

我躲闪不及,脸上便火辣辣的挨了一下,父亲还要再打,长姐惊呼一声抱住父亲的手哭道:“爹爹,女儿错了,求爹爹看在嫡母的份上饶了妹妹吧,妹妹是无心的!”

父亲听见“嫡母”两字,神色一怔,顿住手仰脸长叹道:“婉儿,你可知道为父此刻有多失望?我以为你大病一场便懂事知礼了,想不到你居然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演这场戏!玉萼脾气不好,有时候难免骄纵任性了些,可她是你的庶母,是你的长辈!无凭无据,你怎能随意污蔑她?此事可大可小,要是传的不堪,你是想要她的命啊!”

我咬住下唇,万没想到事情会成这个样子,时下已脱离我预计的路径,欲辩无从,唯有垂首不言。

父亲见我不加争辩,眉头不由拧起。三娘哭道:“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向来是丫鬟不离身的,我哪来的机会害人?我若是见不得他与丫鬟秽乱,赶出去也就是了,何必冒险杀生?况且那小厮原不是我房里的,不过见过一两次罢了。他浑身无伤,想必是极熟的人才能哄骗出来。究竟是谁有那起男盗女娼见不得人的把柄在他手里,怕他走漏风声杀人灭口,反倒把罪名栽给我?”

她这话说的既委屈且尖酸,一屋子人的眼光不由自主都朝我瞄来。我心下一沉,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兜了个圈子又往我身上绕过来了。

父亲终究还是疼我的,只一个耳光也显出愧疚来。他咳嗽一声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是再让我听见风言风语,仔细你们的皮!”长姐忙跪下称是,三娘犹自哭喊:“老爷,难道这样就算了吗?妾身的委屈就白受了吗?”

二哥一言未发,只坚持着搀起三娘,眼神沉沉的朝我这边瞥,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突然咯的一下,便觉得渐次焦躁不安过来。

三娘终是哽咽着随父亲走了,媜儿早蜷成一团重又缩回被子底下。长姐拉着我出去,不过几步路,二哥便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我有话对你说。”长姐讪讪道:“少庭,妹妹她不是故意的,你——”

“长姐,更深露重,你先回去,我不过问妹妹几句话罢了。”二哥话语清冷,透着不容反驳的姿态。

无法,长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此刻已是子时过半,深寒料峭,他目光沉静,似有一层雾蔼,倏然道:“为什么?”我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沉到了底,他怀疑我,他也同父亲一样以为我是蓄意污蔑三娘!

我拢一拢鬓发,温声道:“我与长姐细细思量过,双成之死绝非意外——”

“所以就一定是我母亲?”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隐隐有着鄙夷之意。

我竭力抚平心里的潮涌,静静道:“哥哥一向比我聪明,路子也比我广,如果哥哥要查,自然能查出来。”

他低首,忽而轻轻冷笑出声:“查?你可知那是我亲生母亲?如果你与我……她便是你的婆婆。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与她计较,现今却又步步相逼,难道她真的让你这么恨,为了一雪前耻不惜罗织罪名大义灭亲?”

我心口阵阵发烫,只觉得喉头发痛,哑声道:“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他并不看我,只冷声道:“我知道母亲以前对你不好,但她毕竟是长辈。我希望你能尊重她,不要再处心积虑布下局来与她为敌。”

处心积虑?布下局来?

我浑身血液陡往上涌,泪水漫涌上面颊,“你也有眼睛,你也有心,你自己不会去思考不会去审视吗?布局?你说是我布局?我在你心里原是这么不堪的?”

他眉头蹙起,眼眸里的寒意渐渐聚得浓重:“我自己的娘亲,我是清楚的。她虽然为人刻薄,却断不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况且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妹妹,谁是双成熟悉且不设防的人?谁又最希望我母亲遭遇不测?曾经你便杀伐决断,如今更甚了。父亲都说不许再提,你又何必摊开来讲,自取其辱?”

他居然以为是我,居然会以为是我!!

我的心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月光印照着他冷漠的面孔,一股寒意从我心底泛起,刺骨的寒流**漾在黑色的深渊,熄灭了我曾经熊熊燃烧的热情。

那么多的眼泪纷纷坠下,我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儿哽咽。

此刻在他面前,我连哭泣也不愿示弱。

景和十九年三月十二,便是宫里内选的日子。

父亲皱着眉告诉我这个时间时,我淡淡付之一笑。

之前为了避免入宫精心策划,如今虽然有了成效,却没了努力的方向。皇帝不再特意宣召,想必是太后的不悦与流言蜚语让他失了猎艳之意。我想,若是趁热打铁,也许真的就能脱离宫籍,只可惜我的羽翼已断,喙爪皆损,日日囚在深宅大院,没有旁人相助,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

二哥再没来看过我,我也没去找过他,他从骨子里对我的不信任让我心灰意冷。

直到三月十日,宫里为了迎我派来了大批的女史宦官,府外也驻扎着千牛卫和龙武军。我心里的火焰又小小的冒出了头,若是不逃,金丝鸟的生活便要持续一辈子。甘心吗?

前思后想,也顾不得别的,我避开身边的女史,抽个空子草草写了一封简信让棠璃辗转交给二哥。棠璃回来只说二哥接了信,并无他言。

当晚子时,身边随侍的人都睡下了。我脱了绣鞋,悄悄掀开槅扇翻了出去,膝盖摔的生疼,我只捂着嘴蹑手蹑脚朝信里约定的沧浪亭去。沧浪亭便是最早棠璃带我去的那个亭子,白天我便探过,那里挨着一截外墙,守卫稀疏。以二哥的身手,携我出去不是难事。

我在亭里翘首盼望,直等到卯时破晓,也没有等到一个人影。整夜簇拥着我,环抱着我,映衬着我的,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苦寒与黑暗。他的心当真像铁石一般坚硬,为着我一时的冲动,便不顾往日情谊。赌气至今,还不肯放下心中执念。

当我盛装坐在梳妆镜前,由女史们为我簪上皇帝赏赐的五凤朝阳金镶翡翠珠钗时,我只觉得心里一片麻麻的茫然。随手捏住的象牙蓖梳齿尖朝内,狠狠的在手心里挤压出一个个细细密密的印记。

三九般的清醒在疼痛中油然而生,裴少庭是一场绮丽的幻境,满足了我情窦初开时的一切幻想,大半年来,我痴痴的而又诗意般徜徉在绚烂的情节里。难忘是那心痛无力的凄楚,拼了命地握住却是一场空。

情与爱,爱与恨,人性在暧昧中交颈纠缠。我再也不心慌意乱想着各种方法去躲闪即将到来的命运,若是命数已定,谁能躲得过?比如之前还同甘共苦,一瞬之间形同陌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谁能与命运为敌?谁能逃出自己的宿命?

任我号哭,由我辗转,不肯助我,不愿救我。

他对我,也不过如斯而已。

三月十二,户部尚书府进嫡女婉,年十六,姿性聪慧有殊容。体怯弱,帝甚怜之,进更衣。同年,其兄自请戍边御敌,帝嘉其忠勇,允之,加封振威校尉,遗之以银带銙九。

————《东秦帝王纪•奏章合牒•景和十九年•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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