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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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发现鹤遂好像没有在听她讲话,她一通讲下来,发现鹤遂没有半点反应。

他耷着头,一言不发。

细细观察,连瞳孔都是完全固定住的,很像是在走神。

周念一连叫他好几声。

“嗯?”他终于有了反应,恍若大梦初醒。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在听。”

“那我刚刚在讲什么?”

“……”鹤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念有些不悦:“这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你认真听行不行?”

鹤遂用手狠狠搓一把脸,手放在脸上没拿下来,他闭着眼,睫毛轻颤,嗓音困顿沉闷:

“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周念不明白:“什么?”

让鹤广受到应有的惩罚还不算重要的事情吗。

他理应恨鹤广到骨子里才对。

她不明白,对于现在的鹤遂来说,不管再重要的事情都显得那么不足挂齿。

在他生命的河流里,她是唯一一条能活下来的鱼。

她现在要彻底离开这条河域,不回头地,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不会觉得再有什么事情重要了。

“你先冷静一会儿吧。”

鹤遂没应。

周念又说:“我去给你拿个喝的。”

冰箱里没饮料,只有冰水,周念倒了一杯冰水回到院子里,看见鹤遂还站在原地,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站在暴烈的阳光下,金发衬着极致冷白皮,有着窄收流利的下颚线。

明明是该耀眼夺目才对,偏偏看上去那样的暗淡无光。

也是。

皮囊的耀眼无法抵御灵魂的暗淡。

他像是马上就要碎掉。

周念端着水走过去,递给他:“我这里有一段证明当年山火就是鹤广引发的视频证据,拿去报警吧。”

“……”

“他应该为他的罪孽付出代价。”

即便不掺杂任何私人仇恨,鹤广也是罪该万死。

鹤遂接过冰水,低眼一看,发现周念在冰水里加了两片新鲜柠檬和一些冰糖。

他盯着冰糖在水里融化时飘出的丝缕纹路,说:“你能不能陪着我?”

问得小心翼翼又可怜。

周念一下就想到那天,她带着冉银去自首,心境是无比复杂。

今天的鹤遂或许就是那天的她,把滔天的恨意撕开,还是能看见里面的血肉连筋,他再恨鹤广,但亲手把亲生父亲送去坐牢这件事,也是需要勇气。

谁料,他却说:“我不是不敢,而是想和你多待一下。”

是她想错了,周念抿抿唇。

她透过他额前微碎的金色刘海,看向他深黑的眼:“可是鹤遂,现在我们没有办法同行,像当年一样。”

当年宋敏桃带着宋平安投河自尽,是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豁出去,不畏人言,不顾及任何人的目光,陪在他身边,走过那一条又一条的青石板路。

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就算愿意,也早就不是当年那样的情况了。

现在她要是和他并肩走在外面,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鹤遂仰头,灌下一大口柠檬冰水,酸甜在口腔中肆虐。

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在最后一丝回甘消泯前,他说:“为什么不可以?”

周念怔住。

她迟疑道:“可是你现在出去的话……”

剩下的话没说,鹤遂懂她的意思。

鹤遂看向她,眸底是她看不透的坚定:“有顾忌的从来都是沈拂南,不是我。”

“……”

“而我,会永远毫无顾忌地走在你身边。”

周念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震了一下。

差点让她没维持住表情。

隔了好一会儿。

周念思索半晌,温缓地说:“你可想好了,我是可以陪你去报警,但到时候引出麻烦,沈拂南肯定会生气。”

那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除开将利己主义贯彻到底外,他几乎和鹤遂一样疯。

“谁管他生不生气?”

“我还以为你很在意他。”周念扯扯嘴角,意味深长地补充,“不然怎么不愿意人格整合让他消失。”

“……”

鹤遂被她的话呛得缄口。

周念也没再往下说,故作轻松地将话题转开:“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是以朋友的身份,我也应该陪你去的,你想什么时候去?”

鹤遂被“朋友”两个字刺痛耳朵,面上是伪装的平静:“都可以。”

“那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吧,那会儿不热。”

“好。”他说。

周念翻出那段视频,调到有鹤广的位置给他看。

鹤遂看完视频,良久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让周念很好奇:“你都不觉得震惊吗?我当时都没想到会这么凑巧。”

鹤遂漫无所谓地笑笑:“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觉得震惊,只是我很遗憾——”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

这有什么可遗憾的?

周念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等了一会,他都没再往下说。

周念好奇:“遗憾什么?”

她没注意到鹤遂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缩,也没看见一抹动**从他眼底转瞬即逝。

一个晃眼而已,他的脸上早就清冷如旧。

“也没什么。”他说,“只是遗憾没能早点发现这个视频。”

“……”

“如果在四年前有这个视频,如果……”

鹤遂倏地一笑,像在笑自己,冷讽地说:“哪有这么多如果。”

周念听得云里雾里, 说:“现在发现这个视频也不晚啊, 他还是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的。”

鹤遂沉默。

最后,他嗯了声,扯唇一笑:“也对。”

眼里有故作的从容和洒脱。

小猪刚好跑到鹤遂脚边,在闻他的脚,他低头看一眼:“你养的?”

周念点点头:“霍闯送的。”

鹤遂:“叫什么名字。”

“线面。”

“……”鹤遂顿一秒,“线面?”

周念笑笑:“因为它来我这第一顿饭吃的线面,就给他取名叫线面了,霍闯说它是袖珍迷你猪,长不大的。”

“袖珍迷你猪?”他轻笑了声。

“……”

周念被他的笑晃了眼,一点笑容放在他的那张脸上,都会放大鲜活和少年感,那样醒目,以至于她半天才回过神:“……啊?”

鹤遂翘着脚尖逗了逗那猪,漫不经心地说:“不用半年,它能长得比你重。”

周念震惊:“什么?”

鹤遂抬眼望她,笑着补刀:“多吃点,能长到两百斤。”

周念:“?”

一时,她竟然分不清是霍闯笨还是自己。

盯着线面瞧上好一会,周念败下阵来:“没办法,先养着吧。”

鹤遂喝着柠檬水,转头看了眼堂屋方向:“你妈不在?”

提到冉银,周念神色微微一动。

“她去自首了。”

“她居然同意去自首了?”他有些诧异。

“嗯。”

“……挺好。”

鹤遂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光景,果蔬凋零殆尽,瓜藤枯萎,只有一箱用啤酒箱栽着的小葱还活着。

旁边摆着几株要死不活的万年青。

都不是他送的那一株。

也不知道他找回来给她的万年青怎么样了,是被她好好养着还是已经扔掉,他没有开口问。

“重新开始画画了吗?”他问。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鹤遂的眼睛里重新亮了一下,下意识看看她的手,只有画笔才配得上她的一双手,从前如是,现在也如是。

他低低问:“我能看看么?”

顿了顿,又说:“你现在画的画。”

“可以。”

画都在二楼的画室里,周念领着鹤遂上楼。

画室的门推开,映入鹤遂眼帘的都是周念近日画的画,油画居多,阳台上还晾着两幅还没干透的画。

斑驳炫目的颜色,流畅的线条,水准丝毫不迅当年。

反而——

现在的画更有种历经世事后的沉淀感,更成熟,笔触更加能够打动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距离画作一厘米的位置停下:“能摸?”

周念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可以。

手指抚摸上去,感受到一种砥滑的触感。色彩叠加处的厚度不一。

这样的触摸让他渐渐红了眼,连带着指尖也在不停地颤抖。

周念注意到他的异样,看见他泛红而隐忍的眼角,还有颤抖不已的手指,赶紧问:“鹤遂,怎么了?”

鹤遂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胸腔起伏有些不稳,唇角却浮出笑容:“我只是高兴,念念,我高兴。”

他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哪怕要他此刻立马去死,他也能做到绝对的从容。

良久地看着画,鹤遂的目光凝在其中一团蓝黑色晕染上,徐徐笑道:“还记得最开始,你老缠着我要画画,我老叫你滚,还掐你脖子,我那时候真混球,也不晓得你怎么受得了的。”

过往总是美好的。

纵使那时候的不愉快放在现在来看,也是明亮色彩。

“是挺混球,你第一句话就骂我傻逼,还记得吗?”周念偏头看他。

“记得。”

他转过脸,两人的目光对上,他眼圈红红的,语气格外宠溺温柔:“周七斤,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啊?”

“哪里傻?”

“我都那样骂你了,你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翻找半天拿了个最好的橘子给我。”他控制不住自己,抬手按在周念头顶,揉着。

这个动作让两人同时僵住。

周念没想到他无意识间的动作,透露着对她的自然亲昵。

他自己都没想到。

仿佛是刻在身体里的某种记忆在这一瞬间被唤醒。

气氛在往下降。

鹤遂眼神动容,带着点促狭把手收回:“不好意思。”

周念本能地红了脸。

她别开目光,拨了拨被揉乱的头发,转移话题:“话说你那时候到底为什么突然跑走啊,我当时缠着你问了好久,你都没告诉我。”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她竟还记得。

鹤遂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落在她脸上的眸光变得格外深邃,数秒的沉默后,他牢牢盯着她的眼:“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因为——”

周念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她看见男人缓缓眨了一下眼,眼尾红意更盛,他的笑容却更加醒目耀眼,徐徐而道:“——我心动了。”

“……”

周念的脑子停止思考,一道白光闪过。

他说什么……?

没听错吧?

他说他当年拿着橘子突然疯跑离开,是因为心动了?

心动了?

心动了……?

心动了!!!

也就是说,在她第一次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她。

周念根本不会明白,年少的喜欢像场夏日骤雨,急,猛,有着掀翻整座城的气势,他突然置身雨中,有的只是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突然被塞到手中的那颗橘子,不知道如何面对笑意甜甜的她,还有她的小梨涡。

他只想逃。

他发了疯似的跑,殊不知,跑进的依旧是名为她的那场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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