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叛逆

徐国良知道董孝麟这个人,这一点并不奇怪。他以前可是堂堂淞沪警察厅厅长,要不是得了病,怎么可能才五十冒头就提前退位?

可他居然知道步翩翩?这倒是让徐泽真感到十分意外。“您、您怎么会知道翩翩小姐?”

徐国良一听这话,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一指客厅里的电话机说道:“我怎么知道的?步家托人打问你家底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以为随便在外面勾搭姑娘不会有人知道?步家是什么样子的家庭?那步一风既是华商会副会长,又是工部局董事会的华董,那可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你跟他的独女混在一起,真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那步翩翩说是开了公司,自己还当演员当模特风光得很,还不就是仗着家里有钱四处挥霍卖弄的疯丫头?你是想让整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我徐国良的儿子,贪慕他步家的财力,想攀上他步家的高枝?”

这话说得颇重,听得徐泽真委屈之余心里一阵刺痛。原本她是带着愧疚的心回来拜晚年的,想着就算不可能和乐融融,起码也别像往年一样尴尬得一顿饭吃完都没几句话。

可今年倒好,倒是不尴尬了,这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呵斥一顿,还把自己给批得一无是处,成了个沉迷女色、贪恋财富,还自不量力想要去帮人破案的废物……

这种不认可,真的很让她在这温暖的徐公馆里,却觉得瞬间心寒如冰窖!

这些年来,因为她自己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害死母亲,这才让父亲选择舍弃。她不愿意怪任何人,所以才肯在徐家需要她的时候,牺牲自我成为哥哥的替身,只求借着这个虚假的外壳,能感受一下有家人是什么感觉,也隐隐约约有一点想要靠自己的付出,换回哪怕一点点来自父亲的肯定和重视……

在今天进入徐公馆之前,陈伯说徐国良对她和姑姑回来很重视,还让她愧疚之余心存期待了一下。可现在,徐国良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用这些冷冰冰的话,把她之前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她现在才知道,不管自己是他从不在意的那个没有用的阿针,还是现在这个由她假冒的徐泽真,对于这个骨子里看不起废物的父亲而言,自己从来都不曾让他满意过!

想到这里,她瞬间又想到了之前董孝麟和申小六他们对于自己的热情和鼓励,还有巡捕房里那些小警员看着自己的那种崇拜而恭敬的表情,在他们面前自己是有能耐的破案帮手,没有一个人会质疑她的实力,没有一个人会嫌弃她的天马行空和神神叨叨,更不会因为她看起来文弱就看不起她!

也许是这阵子在破案的过程中真的找到了一些自信,以前回家都安静如鹌鹑的徐泽真,此刻面对父亲的奚落,反而生出了几分怨念,眼神里也就多了些以往从不可能出现的冷意。

“父亲。”她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但她控制不住也不想去控制地继续说道,“您,真的把我当你的孩子吗?”

这话一出,不止徐国良愣了,就连一旁的陈伯也傻眼了,在厨房干活儿的厨娘都从厨房那边往过张望着,一向风风火火叽叽喳喳的徐国瑛更是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尖叫出声。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然熟悉的“徐泽真”,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可那眼睛里的东西,却让她无比陌生!可她知道,这才是阿针该有的样子啊!她以前一直觉得,阿针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懂事得甚至像是缺乏了一些该有的东西。现在她知道了,缺失的那些东西终于回来了,那就是——对于无故抛弃自己的父亲,该有的怨恨!

所有人都盯着徐国良的表情,生怕老爷子发起火来直接把小少爷打死也不一定。可徐国良只是愣怔了片刻,就露出一个让人一看就心惊的冷笑:“呵,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三个多月没见,长本事了?你倒是说说,我是哪里冤枉你了不成?”

这话不假,徐国良生病卸任回家之后性格比以往更加专横古怪,总钻在书房不出来就算了,偶尔见面也是没个好脸色,徐泽真就算想要尽孝道,也是没什么机会的。

后来兴许是徐国良看她就心烦,就直接招呼也不打得给她在闸北警察厅谋了个巡警的差使,两人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一年到头吃不到一顿饭,见面也是徐泽真每个月送些东西回来,趁着徐国良心情好的时候能打个照面。

可今年不一样,西北大旱导致流民遍布全国,巡捕们忙得昏天黑地四处巡街维持治安,徐泽真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算算看上次看见徐国良的面,还真就是三个月之前。

尽管心里别扭了一下,徐泽真那股子怨气还是没能收得住:“父亲,我不想惹您生气,也不想让别人对您有非议。可是,如果您真的把我当成您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点点的肯定和信任呢?”

见徐国良还是那种冷漠的表情,她继续说道:“我和巡捕房的人一起破案,一开始确实是有一些原因。我也不想惹麻烦,我也知道您一直不喜欢工部局那些人,我一开始也不想跟巡捕房的人纠缠在一起。可是父亲,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我发现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所想的那样为了利益维护洋人、维护权贵,他们也有热血的,他们也想凭着自己的努力,在洋人当道的租界为咱们华人守住一点公道!就算是租界,住的大部分不也是我们同胞吗?维护法纪、维护公义,有什么错?……是,这段时间见报的那些人,很多死者比凶手还要死有余辜,可董孝麟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人命大过天不能儿戏,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哪怕死的是大奸大恶的人,也得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这就是干警探这一行的职责’。我觉得这话没错!”

“还有,”她说到激动之处,眉头忍不住紧紧蹙起,“您觉得我一无是处,觉得我只配当一个庸庸碌碌的小巡警,我以前觉得这话没错。可是,董孝麟让我知道,我不是废物,我是有才能的!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当人才抢着要的时候,您作为我的父亲却一点都不为我感到高兴呢?您甚至还觉得……觉得我已经堕落到要去通过一个女人来获取踏入有钱人圈子?您不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吗?在您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吗?”

她的声声控诉,听在所有人耳朵里,都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父亲的忤逆,可在徐国瑛的眼里,却立马就涌出了眼泪——只有她知道她可怜的侄女到底是隐忍了多久,心里到底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才会有这样非同寻常的爆发?!而最让人心疼的是,即使暴怒如此,她可怜的侄女阿针,还是在以虚假的身份在控诉着父亲的不公!

这种因所谓孝道而形成的枷锁,如果早就被徐泽真想明白,或许她早已经在徐老爷子去世时就功成身退,恢复自己的女儿身,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少年郎,结婚生子幸福一生……何苦为了这个粪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爹,耗费自己的青春?

这样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亲生父亲的指责和鄙夷……徐国良,你真的不配有这么好的女儿!

“喂,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徐国瑛一拍沙发扶手就站了起来,仗着徐国良行动不便,甚至还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气势汹汹地骂道,“我真是替泽真委屈,孩子大过年的在车站遇上枪战,腿上受了伤,又被巡捕房请去帮忙查案,回来就发烧了好几天,孩子为了给你拜年,忍着伤忍着病回来,你就这么编排他?”

“姑姑,你别……”徐泽真见她发威,赶紧出言制止。

徐国瑛却不管不顾什么也听不进去:“泽真你别说话,老娘今儿就是拼了跟他撕破脸也要把话说清楚。”

她又转向一脸铁青的徐国良:“你厉害,你曾经是叱咤风云的淞沪警厅厅长,谁都得巴结着你是吧?可你现在呢?你不过就是个生了病的臭老头,孩子还愿意守着你,你就该知足!你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她不是你的孩子吗?她为了跟你一样当警探,明知道当年落了水失踪之后回来就变得身子弱,还是为了你考了警校。她一出学校你就给她安排去当个小巡警,你问过她的意见吗?你还嫌她结实步家的千金给你丢人?我告诉你,那个翩翩姑娘是看上了我们泽真的本事,上赶着登门求着我们泽真给她当洋文老师的!你呢?你知道泽真精通多少门外语吗?你知道她能把你那一整个书房的书都倒背如流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骂她?”

这话句句都戳到了徐泽真的心坎里,似乎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在姑姑这维护的话里变得不再重要,甚至烟消云散……

“姑姑,”她走过去,拉了拉徐国瑛的衣角,“你……”

徐国瑛却正在气头上,一把就拉住她的手:“话都说到这了,我看今天这饭也是吃不下去了!咱们走,让你爹自己好好想想!”

说罢,拉着徐泽真就气冲冲地直接走出了徐公馆。

“老爷,您……何苦呢?”

陈伯想要扶着站起来望着门口的徐国良,却被他轻轻推开。

“阿针……还真的是,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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